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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术馆舞池生态系的中国漫步

在中国的地下俱乐部音乐圈子中,有一群大拿,他们是:
  制作人
    DJ
      视觉艺术家
        设计师
          推广人
            俱乐部老板
              策展人
                时尚行家
                  还有更多人们,参与这样一个声音-视觉的生态系。这里有上海的ALL Club、深圳的OIL、成都的AXIS和CUE,还有杭州、北京、西安的更多舞池,他们各自的电子音乐和视觉美学也成为彼此的养分,也让我想去谈谈这个生态系的特征,它如何成长起来,其中的参与者又是谁,又要走向何方?

本文无意为这个声音-视觉的生态系书写家谱,也不打算框定它的范围,这并非仅仅鉴于自己的白人男性身份点评中国在地文化生态的局限,也在于我和许多人一样滞留海外无法亲临现场已经一阵子了;再者,既然桀骜不驯的俱乐部文化难以被化约言说,我通常也抗拒这种言说。乐评家西蒙·雷诺兹说得好:“你如何去书写这种非语言的,并且本质上反记忆的声音文化?”1西蒙·雷诺兹,《能量闪光:漫步锐舞音乐文化》(伦敦:Soft Skull,2012),36。​ 但至少,我在这个俱乐部圈子的一些记忆还够我抛砖引玉,还能用语言来言说更广泛的生态系发展。

现在看起来,我最初走入中国的俱乐部时也许恰好是个这个行业的拐点。2016年,我人到上海,重访当时的庇护所。对当时还住在重庆孤岛的我,能亲睹南非Gqom拓荒者的DJ Lag演出着实是大开眼界的决定性时刻,无法想象这种前卫电子声音里最拔尖儿的佼佼者会出自这个绝无仅有——既地下,昏暗,又脏——的俱乐部空间。我当时完全入迷,Kode 9以幸福路作专辑的音乐标题,我便在白天寻到了那条街上,权充朝圣,顺道从外面看一眼DADA酒吧。那年底庇护所就被迫关闭,但那一刻也仿佛为新的声音世界打开了一扇门:一切开始向内,转而关注住在中国的,特别是来自本地的制作人和DJ。Genome 6.66Mbp这个厂牌的首发合辑也正巧在2016年发布,后来证明,这张合辑对这个圈子未来发展的影响深远,一面也将今天我们听到的这一批重要音乐带入人们的视野。而今天我们又在哪呢?尽管文字没办法传达各个制作人的独特性,但总体而言,我们正在地下的电子俱乐部音乐推动的张扬快速节奏中,众音鼎沸,你是金属,她是工业,借用不同的声音风格,再变化出更不同的声音。2李卡门,“声音小说在中国:音乐、科技和中华未来幻景”,《科幻研究协会评论》第50期,2-3。这篇文章详述了中国声音现场的美学特点。尽管限于文章篇幅,作者对声音如何规避审查问题的探讨仍十分精辟。另可参考:马修菲利普斯,“2015:新未来主义的美学:电子前卫音乐中的科技和反文化”,《Tiny Mix Tapes》,2015年12月。link​ 在这个电音串流背后,几个有代表性的制作人包括Hyph11E、33EMYBW、Gooooose、GG Lobster、Laughing Ears、Alex Wang和Osheyack。他们与全球各个非中心地带的众多电子音乐厂牌相连,同时有每个地方的特征,却哪里又都不是。

到了2017年,正当来自本地和全球的关注度都开始聚焦到这个圈子的时刻,庇护所也以ALL的名称卷土重来。当时我已经搬到北京,正沉浸在北京DADA的音箱脉冲当中。在我展开又一次的南巡朝圣之旅前,我已经耳闻ALL摆脱了庇护所原有的寒碜艰苦形象。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专为地下俱乐部音乐打造,配得上其当代气质的归宿。除了全金属、镜面、干净新墙、正式的吧台的闪亮软装和精心设计以外,我注意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屏幕。设计这个声音现场背后的藏镜人,正是那个视觉艺术家和设计师Kim Laughton。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当代艺术视觉文化和电子俱乐部音乐的交融地带,Laughton也是核心人物,同时,ALL正是主动融合这两个领域的代表性场所,也预兆了我所说的美术馆舞池生态系。3是的,过去也有无数的当代艺术和俱乐部的交汇时刻,如伦敦ICA的展览《激进迪斯可:意大利的建筑与夜生活,1965–1975》中的那些夜店空间,我更想聚焦在俱乐部现场的视觉与声音如何发展出它在当代的新形式。

在这个让音乐人和艺术家能够进行深度合作的生态系中,关键之处在于DJ台后面的大型LED屏。4屏幕的无所不在不仅止于舞池中央而已,在ALL和OIL的入口处都有一座立式的LED屏专放表演海报和月度号外,这也促使表演的宣传设计进一步导向数码模式。​ 各式VJ,或者为声音表演所创作的音乐影片,如近期王新一为Hyph11E制作的视频,以及早些时候Kim Laughton和Craxxxmurf的联手。Kim Laughton的视频还是由电玩程序制作出来的,乐迷可以用游戏板改动镜头机位或者光线等各种元素。我还清楚记得当时我一面用着游戏板,突然有种感觉占据我的想法:除了老牌的克拉科夫Unsound音乐节、柏林Atonal音乐节还算能接纳这个重视视觉的俱乐部声音生态以外,就数这个中国舞池生态系会这么注重视觉了。让高清大屏幕作为俱乐部的视觉焦点还是挺特别的,你想想,世界上多数俱乐部的演出中,你的积极争取顶多赢得一部可怜的二手旧投影机投屏。而我在一次到深圳OIL做开幕DJ演出时,也意识到这个当代地下俱乐部的美学现象已经在散播,而传送视觉图像的屏幕再次成了其中的关键。此处当然还有一个反图像的潜台词:你只要想象多数俱乐部怎么劝导人们不要在舞池中用手机,就可以理解屏幕占据俱乐部核心位置的情况有多讽刺了。ALL的Sclera项目如此声称:“优待你的眼睛,与耳朵的享受同等重要”。在这些吸睛的项目中,通常是三维建模一类有科技感的艺术语言,或者非人类的精神性图像。而这类带未来感的视觉语言也仿佛说明着他们对电玩和技术发展的热衷。

再讲讲2017年。我和北京的非营利空间I: project space以及当时旅居上海及苏黎世的DJ Asian Eyez一起打造了“夜生活驻地项目”。我们尝试直接在当代艺术和电子音乐/俱乐部文化的重叠地带上运营这个平台,每次邀请一位视觉艺术家或音乐家到北京进行两个月的短期驻留。我们当时的想法是,不应该老是在上海深圳这样的地方,只要俱乐部的现场足够有新鲜感,只要声音和视觉艺术的议程足够明确,便值得人们去专注研究其背后的存在理由。

说到这里,我想简单谈谈雷诺兹所说的“观念电子乐”(Conceptronica)5雷诺兹笔下的观念电子乐“并不是指既定的类型”,而是一种“艺术运作的模式”,“让艺术家得以在注意力经济的环境中竞争”,其特点在于:“哈哈镜一般的扭曲当代各种舞步的样式”,它们对声音和视觉都同等重视,同时也热爱“末世戏剧性”以及“表现主义式的过度及夸大,并且跌宕在狂喜和丧尸之间难以解释的地带”。西蒙·雷诺兹,“观念电子乐的兴起:为什么近十年的电子音乐总让人感觉更像是美术馆的产物?”《Pitchfork》,2019年10月。link​ 屏幕的无所不在不仅止于舞池中央而已,在ALL和OIL的入口处都有一座立式的LED屏专放表演海报和月度号外,这也促使表演的宣传设计更的本地回响——这绝非强加标签在创作者上,但在中国现场你确实可以体会到一种去中心化、非历史化的手法,得以将世界各地的不同声音风格混杂在一起,这是过去更强调某一城市特质的音乐所达不到的。​也许正是这点触动了那些身在中国并厌倦了总是笼罩在欧美电子音乐影响阴影之下的乐手们;包括将屏幕摆在舞池正中心,两者效果类似:都是对历史前辈说不。在这段观念电子乐插叙的最后,雷诺兹当时的副标题也值得一提:“为什么这十年来的电子音乐更契合美术馆,而非俱乐部?”这场声音归宿的大迁移正好镜映着中国的俱乐部生态系以及我个人的工作经验。

2018年底,我开始在北京的木木美术馆筹备一家结合夜店和跨领域多功能空间的新项目:gui空间。我担任项目执行,在木木美术馆的胡同新分馆的地下室成立了这个座落在当代艺术和俱乐部文化交叉点的空间。中国的俱乐部文化影响了我们,我们也想为此打造一个归宿。而泰特现代馆以及海沃德美术馆的夜间项目,也证明了我们对这种声音与视觉的新形态俱乐部的判断正确,值得由美术馆来推进。说到底,促使这个跟当代艺术如此紧密的俱乐部生态圈成熟,得以与美术馆及画廊合作的正是它自身与当代艺术相通的环境媒介本身。但这也有点讽刺,尽管许多在这个声音视觉场域中的艺术家原本是想在商业通吃的机构化当代艺术环境之外做点什么,到头来还是美术馆和画廊最快对他们敞开大门。

最能够说明这点的正是陈天灼在去年于北京木木美术馆798馆的个展《入迷》,艺术家占领了整个美术馆空间,进行两天各12小时的马拉松式表演。他和表演团队一起在美术馆的展厅中开创一个新世界,在两天的表演结束后,整个表演剧场的衰败背景则成为展览的装置作品。而此中的关键,正是高强度的现场表演。乐手City、Dis Fig和Ylva Falk以手上的合成器、鼓声及人声将几个小时的锐舞推向顶点。离开锐舞的摇滚区的美术馆侧翼,则是十几张天灼做俱乐部项目的群体Asian Dope Boys过往演出的海报,围绕整排音箱放着日本DJ行松阳介为12小时演出所做的音乐。展览在很多层面都可以说是天灼有意在当代艺术世界和地下俱乐部两边游走的产物。​而《入迷》正说明了俱乐部现场转化视觉艺术,作为现成素材喂食给当代艺术的绝佳案例——无论是好是坏。这个声音场景中总有些抵抗的力量,不至于完全被当代艺术机构所吸收,而且为这个生态圈提供最具个人性,改变全局的创造性力量,其中的关键正是这些自信的抵抗。我相信,适度的合作会是这个声音现场的未来。

原文为英语,由陈玺安中译。

Tom Mouna是常驻北京和伦敦的作家,DJ,也是一位推广人。他的艺术史训练来自考陶德艺术学院的本科及硕士班。他的文章散见于《Frieze》、《Kaleidoscope》、《艺术观察》、《艺术界LEAP》、《zweikommasieben》、《aqnb》。他也是《亚太艺术》的驻北京编辑,曾任《TimeOut北京》的艺术编辑。他曾在北京的红门画廊及红砖美术馆做过策展工作。目前他在打理着gui空间,也是夜生活驻地的四成员之一,以及北京电子音乐厂牌DCYY的三成员之一。

陈玺安是策展人,《黑齿》杂志的共同编辑。他的文章收录在:《Future Histories: Mark Dion and Arseny Zhilyaev》(Mousse,2016)、《The Two-Sided Lake: Scenarios, Storyboards and Sets from Liverpool Biennial》(利物浦大学,2016 )。他曾出版:《同人论文:Ray Brassier技术论的再创作》(Salt Projects,2018)。他在长征计划任职研究员期间,共同策划的项目包括:“长征计划:违章建筑三——特区”(2018)、“长征计划:赤字团”(2019)以及“行星马克思读书会”(2019)。

© Tom Mouna

© Tom Mouna

© Tom Mouna

Oil主舞池。

​WJX为ALL创作的Nutemporor派对视觉图, 2020。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设计师Kim Laughton在ALL设置的LED屏幕装置。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设计师Kim Laughton为ALL创作的早期3D渲染图。​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Howie Lee, 《明日不可等》(Tomorrow Cannot Be Waited), 视频截图, 2019。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womb, 《Cloud云》, Ase Manual Party, ALL Club, 2018。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陈天灼,《入迷》个展表演现场,2019。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Tianyi, OIL三周年派对海拔,2020。版权归艺术家所有。 

发表于:2020.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