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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虚无中相聚

如此之美
世界在眼前终结
在人们自由行动的一刻
人们在街上寻找彼此
不孤身一人,不害怕触碰
存在另一种世界末日
终结是为了开始……1Ripley Soprano, 《材料》(奇迹出版社:纽约,2020)。
——Ripley Soprano

身体成为了2020年的中心。如翻腾的急流一般,新冠肺炎在年初降临于武汉,然后迅速地感染了成百上千个人。肉眼不可见的病毒顷刻之间改变了人类的行为,它改变了我们的社会模式,令我质疑肉体的脆弱。虽然很多人将身体视为理所应当之物,新冠肺炎令我们意识到了社会和文化的体能歧视(ableist)倾向。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新冠肺炎几乎波及了世界上每个国家。就在个人、社区和政府不得不迎难而上,努力克服这场空前的生物危机时,一些新政策的出现让我们知道遭遇危机的不仅是全人类的身体,更是由于政府的生命政治管理而尤其脆弱的部分群体的身体。

五月,新冠肺炎已经持续了五个月。此时身体以一个非常特别的方式重新进入了公共话语。当不同社区承受着不同程度的封锁措施,一段美国黑人公民 George Floyd 在明尼苏达州明尼阿波利斯市被白人警察杀害的视频在社交网络上广泛传播。正当“群体免疫”官方政策引起争议、被质疑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对黑人、亚裔和少数族裔(BAME)不利的时候,Floyd 的死让大众再度关注到系统性种族歧视、警察暴力、社会系统失灵下黑人身体的脆弱。这一事件导致了 Black Lives Matter (BLM) 抗议运动在全球近一万座城市上演。当抗议者们戴上口罩、涌入街头,我想起了美籍韩裔作家、艺术家和音乐家 Johanna Hedva 的“病妇理论“(Sick Woman Theory),它呼应了当下洛杉矶的 BLM 抗议,也呼应了2014年警察对 Michael Brown 和 Eric Garner 的杀害。Hedva 在文章里挑战了德国政治哲学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对政治行动的定义,即政治行动只能发生在公共场所。她质疑:“如果你连床都下不了,你要怎么拿一块砖头打破一家银行的窗户?”2JJohanna Hedva,“病妇理论”,《Mask Magazine》,第24期“The Not Again”,2016年1月,http://www.maskmagazine.com/not-again/struggle/sick-woman-theory。​ Hedva 本人患有多种慢性疾病,包括子宫内膜异位——一种痛苦的失调症,子宫内膜会周期性地进入身体的其他部位生长。虽然她们也许早就了解具身身体的危险性,直到今年,这种肉体的脆弱才在公众的意识里扩散,让我们开始思考我们的肉体如何与彼此、与世界产生交集。

如果你看不到它,它真的存在吗?
如果我看不到你,你是真的存在吗?对你来说我又是否存在?

​坐落于神秘的 Klosterruine——柏林一座13世纪方济会修道院的遗址,Johanna Hedva 的展览“God is an Asphyxiating Black Sauce”通过可达性的概念思考了“缺席”。本质上,Hedva 的展览在结构设置上反对“艺术最好亲自体验”的体能歧视观念,它不仅实体地发生在修道院——一座处于生死之间、内外之间的建筑,也发生在虚拟空间 http://godsauce.black/。用艺术家自己的话来说,展览主体的可变形性是展览的血液、痰液和骨头。3艾米丽·沃特林顿,“在睡梦中写作的艺术家”,《艺术新闻》, 2020年7月,https://www.artnews.com/art-in-america/interviews/johanna-hedva-writes-in-their-sleep-1202695388。 虽然今年的各种事件已经让普罗大众进一步认识到具身生命的特权,Hedva 的行动却坚定地表示,身体上的缺席不应阻碍一个人在任何一个场域出现或进入的能力,不论是艺术上的还是政治上的。Hedva 的展览集合了听觉、视觉和精神上的经验,向任何一个个体开放,不论他们身处世界上的哪个地点,不论他们是否能亲自来看展。

展览的中心是一件声音艺术作品:“向着虚空的播放清单”(Playlist to a Void)。它由38首曲目组成,里面有 Hedva 大声朗诵的诗和散文、她的2019年 EP 专辑《The Sun and the Moon》和即将发布的 LP 专辑《Black Moon Lilith in Pisces in the 4th House》里的歌,以及作曲家和合作者们 Gabie Strong、Pauline Lay、William Fowler Collins、Geneva Skeen 和 Anja Kanngiesser 创作的曲子。除了 Hedva 自己的声音以外,歌曲还增加了不连贯的人声、电吉他、钢琴、喇叭、弦乐器、过度编辑的样本声等音轨。它们全部通过潦草的调制和鬼魅般的混响交织在一起。法国哲学家、神秘主义者和政治运动家 Simone Weil 也出现在了播放清单里,Hedva 将她的声音构建、打碎并叠加在了名为“Beauty”的第七个曲目之上。Hedva 自己的声音有种无言的质感,当它在第一首曲目(题为“How to Write”)里出现时,声音里的厌世情绪和无精打采的咬字(比如“o-le-a-ginous”,意为“油腻的”),将听众引入了一个出神一般的状态。“God is an Asphyxiating Black Sauce”在结构层面上关照了缺席和肉体可达性的议题,而 Hedva 的散文、诗作和歌曲则将我们引入了一个神圣的内室,人们在里面提问:“缺席”意味着“空”吗?“缺席”又是否真正存在?4沃特林顿,“在睡梦中写作的艺术家”。

为了回应这些问题,Hedva 在写作中嵌入了一系列反复发生的修辞,它们在情绪上和身体上想象、抑制和清空。缺席则通过直接或象征性的负空间被探索。播放清单第二十二首曲目只有28秒长,由简单而破碎的语言组成:

月亮,魔法,我的母亲:
关于如何在完全消失后归来,我有最好的老师

虽然是很简单的句子,但它却具有多重的表演性。反直觉的解构和标点的温柔使用共同创造了一种韵律,它玩弄着听众或读者,在暂停和推拉之中创造空间。句子活化了过去、催生了思乡之情,而最强有力的是,月亮、魔法和 Hedva 的母亲通过共同的棘手特点被组织在了一起——月亮、魔法和母亲常常都被作为兴衰、盈亏、隐现的符号,都既活泼善变又恒定不变。

“向着虚空的播放清单”里面的作品富有想象力且性感,这是 Hedva 的写作风格。这里没有性剥削,没有假阴茎,没有提到任何充血的身体部位,但和奥德丽·洛德(Audre Lorde)的作品一样,她们的写作来源于深深的“女性”和灵性根源。她们的写作是一种感受,是对生命力、创造力和知识的强调。那不只是语言的再生,更是各种艺术媒介的再生,包括虚拟媒介。Hedva 作品里的情色来源于有形的经验,它们在她的笔下变得包容和宽阔。在柏林的实体展览里,“向着虚空的播放清单”通过在修道院圣坛区域放置的扬声器循环播放。站在遗址仅剩的两面完好的墙中间,被无玻璃的拱形窗户环绕,头上是广阔的天空,我可以想象到参观者能够体会到的声音和视觉上的空无。我可以想象当下产生的兴奋、敬畏和渴望之情,它们只能被看不见却又确实存在的事物引出。

​在实体展览撤展一个多月后,我坐在我位于东伦敦的公寓里,通过笔记本电脑和耳机第一次体验了“God is an Asphyxiating Black Sauce”展览。我没能去柏林亲自观看这场展览,我从2019年12月起就没坐过飞机,但 Hedva 对可达性的持续关心让我得以在线上体验了这场展览。

展览的线上版本是一个网站,参观者可以和“向着虚空的播放清单”进行互动。网页的下半部分有一个音乐播放器,里面有全部38首曲目,在它上面有一个选项,可以伴随着合作者创作的曲子一起,展示 Hedva 的散文、诗作、歌词的全部文本。坐在伦敦家里,听着播放清单,同时默默地阅读曲目里播放的文本,我不仅真正沉浸在了这场经验里,并且作为一个不能亲自去观看实体展览的人,我体会到了一种被关心的感觉。我点击了网页上一个标着“可达性”(Accessibility)的页面,映入眼帘的是网站和 Klosterruine 的详细介绍:“最近的地铁站 Klosterstrasse 离展场大约有50米,但是车站对轮椅使用者并不友好……进来以后,有四个台阶连接的楼层……遗址没有屋顶,下雨的时候台阶和地板会很潮湿。”这大概是 Hedva 写的。这种对 Klosterruine 实体空间的详细解析比一般博物馆和画廊向参观者提供的信息要多得多。​如果具身是一种特权,那么 Hedva 的展览方式就是一个最终的宣告。虽然我不确定展览的线上版本会存活多久,但和它的互动让我得以通过反映当下最紧迫的社会、政治和生物议题的方式,拾穗当代艺术理论和实践。“God is an Asphyxiating Black Sauce” 是 Hedva 对身体的政治和语言,以及对具身生命的关心的艺术表达。

因此我们是否能够说,在2020年,人的身体的脆弱性终于开始在全球范围被理解?今年的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是否在情感上表达了黑人个体和社群的肉体脆弱?新冠肺炎是否真正转变了我们对具身生命相关的社会和政治议题的看法?关于2020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社会和政治生活越来越多地转向线上,因此我们必须不仅熟悉“缺席”的观念,更要对它保持亲密。如果线上生活的真正本质持续隐形、处于审视之外,5吉尔特·罗文克,“社交媒体的社交是什么?” ,《互联网不存在》(斯特恩伯格出版社:柏林,2015),第167页。​ 那么我们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熟悉身体的“不在”。如果定义人类生命的是肉体性——身体的愉悦、欲望、感官体验——如果我们继续通过 Johanna Hedva 这样的艺术家的作品来体会其中的声色和质感,那我们很可能、甚至一定会在2020年和之后的岁月,在缺席和虚无中相聚。

原本文为英语,由卢禹凡中译。

王凯楣(Kate Wong)是一位加拿大籍华裔作家和策展人,现工作和生活于英国伦敦。出于对艺术和知识生产相关的种种议题的兴趣,她创建了《低理论》(low theory,https://linktr.ee/lowtheory),这是一个半年刊的电子期刊和策展项目,关注另类思维方式,以及作为去殖民化实践的相互依存关系。出于对政治哲学持续的兴趣,low theory最近关注激进唯物主义、女性主义想象力以及具身虚拟等议题。王凯楣长期撰写当代艺术和文化方面的文章,作品发表于《TANK》、《典藏》国际版、《Art Agenda》、《Frieze》和《Another Gaze》等杂志。此外,她还是先锋大学(Univsersity of the Underground)新政治与非洲未来主义项目的副讲师(http://universityoftheunderground.org/kate-wong)。

2019年11月27日Johanna Hedva在德国柏林ACUD与潘岱靜、Jessika Khazrik为Amplify Berlin表演。照片摄影Oscar Rohleder。

Johanna Hedva在德国格赖夫斯瓦尔德(Klosterruine)的“God Is an Asphyxiating Black Sauce”展览上表演。图片摄影Salka Tiziana。

Johanna Hedva在德国格赖夫斯瓦尔德“God Is an Asphyxiating Black Sauce”展览(2020)的现场图。图片摄影Juan Saez。

Johanna Hedva在德国格赖夫斯瓦尔德(Klosterruin)“God Is an Asphyxiating Black Sauce”展览海报。图像摄影Juan Saez。

发表于:2020.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