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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晶:J

1.

药物打印机的噪音持续了一分钟不到就结束了,队医把完成的贴片递过来,J把左下臂的袖子挽起,把透明小圆片贴在了手臂静脉处。手刚落下,手腕佩戴的设备随之震动通知有消息,队医说:“这是最新版补剂的保密协议,签一下你就可以走了。” J把手腕上的设备举到瞳孔面前,完成签名,然后静静走出房间。

J身后的门刚滑上,遇到了从基因修复区过来的M,J想装作没看见但为时已晚。还隔着几米的距离就听见M的声音:“J!你想和我去顶层食堂吃饭吗?我听说其ta人都去酒吧了。” ta俩是整个国家队里唯二无法代谢酒精的人,所以M似乎很“自然”就把J变成了饭搭子。尽管J总是对这种热情感到不自在,但还是答应了,心想或许进食可以稍微调节一下低水平血清素带来的持续性情绪低落。在J看来,M脑子里有一个关于ta们共同祖先的想象,进而刻意把自己与J绑定在一起,比如无法代谢酒精这件事,M作为一个基因改造人,刻意保留了这一特征而不作修改,因为ta觉得这是来自祖先的印记。

除了喝酒这样不可见的共同点,J和M在外貌上也有一些相似的显性基因表达;按照半个世纪前的说法:ta们属于同一人种——这种遵照生物学特征的分类法如今已经被一堆数据替代了。

2.

M走过来开玩笑地捏了捏J的胳膊,“这可爱的小肉胳膊”,然后做出一种刻意的可爱表情。J警觉地拉下了自己左臂的袖子,不想给任何人看见手臂上的圆片——尽管是透明的,与此同时J心里讨厌着这种肢体玩笑,但反正熬过这次奥运会估计和ta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其实ta们俩不相似的地方更为显著,M是“基因修改会场-高睾酮组”的运动员,身体在各个维度上都比J粗壮有力。而细胳膊J来自“非基因修改会场-低睾酮-低血清素组”。近20年来随着奥运会的会场细分化,各种分组的名称也越加繁冗,J今早也因为在不同的会场外看错了一个缩写,进入错的通道,导致训练迟到。

“低血清素人群“这个词在10年前的“全球抑郁症去病化运动”后开始逐渐被广泛使用,今年第一次作为分组加入了东京奥运会。J青少年时期就被诊断为抑郁症,那时候是全球抑郁症确诊人数的巅峰,许多国家联合开发出了含有各种抗抑郁成分的完整食品供应链,但始终没能彻底“消灭”这一问题。在各类专家和团体无止尽地争论这一现象是基因问题,医学问题,经济问题,社会问题,还是心理问题时,“去病化运动”在全球获得了最多的响应和支持。J 觉得运动的成功主要归因于基因改造和人机接口的技术的成熟,而不单单是全世界抑郁症患者平权团体的努力(只是看起来是这样罢了)。一些国家的医保宣布不再支付抑郁症的治疗费用,并且开始把胚胎基因优化项目纳入国民医疗保险补贴里——与其花大力气“治疗”旧的人,不如投入到“制造”更强的人,顺便宣布旧的人根本没有病,皆大欢喜。

近两届奥运会最夺人眼球,全球一定会同步转播的分会场是“碳硅基混合”,其次是“基因修改”。它们最具经济价值,也是各个国家投入大量资金和人才的竞技场。J所属的会场更像是个养老院,只是为了给激烈的赛场补充一点人文精神。“更多,更广,更平等” 是这个时代的奥林匹克精神,“人人都是运动员!” 这些标语在奥运村随处可见。

3.

在去餐厅的路上,M急切地想要跟J分享自己今天的心情:“我今天真想过去一把捏死那个傻缺白雪公主”。M说的是和J同为“低血清素组”的Q,M总是叫Q“白雪公主”这种上世纪带性别特征的卡通人名来揶揄ta,而Q会在背地里说M是“基因污染源”,ta们互相厌恶却在一点上惊人一致:都以生为N国人为傲,都想要在奥运会上为国争光。J想知道,ta们各自心中热爱的国家里,有没有彼此的存在?这种情怀是J从小到大费尽心思逃避的感情,甚至为了逃避它阴差阳错变成了另一个国家国家队的运动员。“真是荒诞啊……”每次想到这些, J的情绪一落千丈,手腕上的检测设备大概率会震动,提示血清素有低于参赛标准的风险。

在Q眼里,J显然也是ta所热爱的国家的“基因污染源”一份子,所以ta们虽然互为同组队友,但训练之外几乎不交谈。实际上相比M,Q和J在身体上有更多相似的数据,一样有着“纯天然”的身体,ta们的父母也是所谓“纯天然”的,所以ta那引以为豪的雪白的皮肤是天生的。然而ta们保持纯天然的原因却大相径庭,J因为家庭贫穷,父母不止一次怀着内疚之情表达“我们让你输在了起跑线上”。而Q是因为父母都是N国著名的“反基因改造-反碳硅基混合身体”激进团体成员,可能从小连一剂疫苗都没有打过,当J第一次见到Q因为自己纯天然身体所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时,内心是震撼的。因为在J的成长过程中,自己的身体简直是毫无希望的代名词。

J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Q不像是“低血清素组”的人,ta看上去精神过于饱满,仿佛上世纪的宣传画里的标准人。” M接话道:“ 以后找机会弄ta。” J突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轻轻摸了胳膊,小圆片已经被完全吸收摸不到任何痕迹,很可能队医给Q配的补剂和自己不一样。这里也是检测设备以及方法和身体数据的博弈场,定期去队医那里取得最新的补剂,和签订新保密协议背后的“战斗”可能比赛场要激烈百倍。

4.

餐厅温暖的灯光下,M左手拿着一双筷子:“我觉得我的身体更喜欢大米,吃大米给我一种力量!”J听到后默默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心想ta肯定又在把大米当成一种和神秘祖先取得联系的通道了吧。J想讽刺一下M同时忠诚于遥远的祖先和现实的祖国:“N国没几个人吃大米呢,你的祖先显然从未踏足N国。为什么要为之拼命?”

M放下筷子:“你在国家队,不想为我们国家作出贡献吗?”

J面无表情:“我只是误打误撞来的。”

M故意作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可是你移民过来,也是自己的意愿吧?就像我的曾祖父母一样,ta们那个时候带着我爷爷可是死里逃生才在N国上岸。”

J讪笑道:“哦,别逗了,那时候是世界人口巅峰,谁都不想要移民。现在像我这样从来没有修改过基因,没有插一堆乱七八糟芯片和配件的身体在世界上可是抢手货。”

M探过身体,好像在八卦某个队友一样:“我猜你是为了逃避那个国家的强制性电子脑改造政策才逃过来的吧?” 看见J面部一时复杂的表情不说话,M用一种安抚的语气说道:“放心,在N国你绝对是安全的,我们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如果ta们要抓你,我会去救你,我一只手就能把你举起来逃跑。”说完M哈哈哈哈大笑并且两只大手伸到桌子对面,装作要举起J的样子抓着ta两个胳膊外侧往上提。

J气得站起来,用力甩开M的手径直走出了餐厅。

5.

M说的不全错,J有过一丝担忧将来回到出生国,自己的“思想”被随时监控。但一时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那么恼羞成怒,之前M所有冒犯人的烂玩笑都没有激发出那么多肾上腺素。也许是M展现出的那种主人姿态吧,混杂着Q及其同伴的表情,还有最近关于自己出生国植入芯片的种种新闻,让J感觉自己一直在四处逃窜似的。

J回到宿舍,看了一下最近的新闻,画面里三位受访者依次说道,“如果你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个问题呢?”;“我愿意把身体最重要的部分交给国家保护,安全性得到很好的保障”;“统一管理节省精力和时间,私人维护电子脑费用昂贵不划算”。

J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总结性地描述过自己移民N国的动机,ta只是多年前看到N国出台了新的移民政策,满足“纯天然身体”且“低血清素水平”的人都可以提交申请,那时并不知道N国在为奥运会的新项目做准备。N国一向把包容和多元当作自己的国家标签,“非基因改造会场”虽然是奥运冷门会场,但在这种体现包容性的新项目上当然不会缺席,但是本国公民胚胎改造的比例很高,所以计划依靠移民。同时N国国内来自反对身体改造的激进团体,宗教团体,极右民族主义团体,多元身体平权团体,都在关注着这个奥运会的新项目,都试图在里面找到有利于自己的落脚点,尽管在借助移民问题上又争吵不休,特殊的移民政策还是出台了。

“N国从来没有尊重过非基因改造人,为了包装‘包容性’大量引进移民”;“这是新的剥削,警惕!”“N国对内实行纯天然人灭绝计划10年,却对外塑造开放包容的形象”;“是时候尊重人类本来的身体了”:“也许是最符合雅典精神的一届奥运会”;“奥运会只是以身体为载体的国家竞技场”;“N国10年花费大量资金升级胚胎,如今却引进低劣基因?” ;“罕见!纯天然身体高清大图”;“抑郁症去病化后加入竞技类活动是否合理?”…… 诸如此类的标题每天闪现在不同的媒体里。

J对这样的混乱当然是浑然不知,ta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ta这样的身体条件会成为一种优势,ta还从来没有体会过拥有优势的感觉,ta只是想试试。被通知进一步提交身体数据库以后,等待了半年就到了N国。

6.

结束完预赛前的最后一次训练,J坐在场边漫无目的地看着来往的队员,手腕上的设备时不时震动显示着一连串数据。M坐到了J的旁边,J看了ta一眼:“干嘛?”。M看着前方说:“如果这次我发挥得好的话,接下来的四年我打算转到‘碳硅混合会场’。” J用下巴指了指赛场上远处几个快速移动的立方体和圆锥体一样的东西,“你想变成那样?” ta们表面光滑,形态考究,全身每一个细节都是设计过的。M点点头:“我会比ta们做得更好。”

J:“ 嗯,你会赢的。”

贺晶1984年出生于中国昆明,硕士毕业于埃因霍芬设计学院(Design Academy Eindhoven),现任教于里特维尔德艺术学院(Gerrit Rietveld Academie)和埃因霍芬设计学院。贺晶形容自己是一个文化混合体,而这样的讲法同时也很适用于她的作品上——这些物件是不同的创作学科、文化、合作者、不同材料和媒介的混合体。尽管她经常与来自不同学科的人合作,但真正为她作品增添日常生活丰富细节的,并让她以关注的视角面对社会现象的,仍是来自于她成长、旅居的几个家乡土地。贺晶的作品进入若干收藏单位,包括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并由弗朗索瓦丝凡登博世基金会赠与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她被提名为2018年宇舶设计奖的最终名单,2016年荷兰设计周的最佳作品。她是2016年Gijs Bakker奖的得主。

 

平行奥运 Olympic Reveries

在东京奥运期间,《黑齿》杂志平行举办一场由艺术家方案构成的运动会。“黑齿平行奥运”强调运动游戏所创造的文化空间,以及赛事直播带来的时空整合的错觉。我们邀请艺术家各自以运动、国家文化的观点为出发,延伸到自己的创作实践,从各个角度发展出无论是否真实存在的运动项目,建构一场与主流体育竞赛价值观迥异的思辨赛事。

图片/贺晶

发表于:2021.0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