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老去之前,丛林的鸟群就已不会再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漫于天际。位于世界之巅的冰山会融化,海平面上升又落下,将海岸线吞噬。你意识不到这一切,是因为你还没学会如何发现,你的族类、两脚生物们,从来抵抗不住毁灭自然的诱惑,但现在我来了,来帮助你们。”
这一针对迫在眉睫的全球环境危机的警告是 Desheto——一种蘑菇——在1972年对 Michael Stuart Ani 发出的。它是一种濒临灭绝的迷幻蘑菇,只生长在墨西哥中部的云雾森林中。Ani 是《鬼舞:未诉说的美洲历史》(Ghost Dance: An Untold History of the Americas)的作者,这本出版于2016年的书围绕古老的印第安仪式“鬼舞”,引人入胜地讲述了一段隐秘的美洲历史。据 Ani 所说,鬼舞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前就已经流行于美洲大陆,后经奥尔梅克人等族群更名,或转译成其他形式。但无论鬼舞以何种形式存在,它的核心都是要将人性从对环境的自毁中解救出来。
本书很难用既定体裁分类。它独特的叙事方法与对史实、原住民神话的生动描绘和作者对神圣的迷幻植物的体验相交织。有时你很难确定书中描写的内容是否符合史实,甚至怀疑符合史实这件事是否真的重要。关于原住民历史的记录十分匮乏,仅有的记录也很模糊,或者被几个世纪以来的无知和种族文化歧视所扭曲,导致它们很难成为参照。Ani 拿墨西哥革命领袖埃米利亚诺·萨帕塔(Emiliano Zapata)举例,说他其实是个土著巫医——这一身份和概念在当时过于“异质”,以至于西方历史书未能收录这一信息。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前哥伦布时期原住民美洲文化特性是,不同的原住民文化已经具有了高度的关联性。美洲北部、中部和南部的原住民并不像今天这样被国界强行隔离;他们共享很多仪式、传说、文化概念、语言和物品。长期与美洲原住民同吃同住的经历使得 Ani 能够描述那些长期被忽视的美洲印第安人神话,“鬼舞”的故事为美洲的历史赋予了一种罕见而完整的意义,也为当下世界面临的环境危机赋予了更广泛的意义。
Michael Stuart Ani,这位自封的森林向导,一生都在为原住民而活。他从上世纪六十年代起就活跃在原住民权益相关的事业上。我能在他身上找到许多共鸣,因为和他一样,我也是在美洲本土文化中成长的外乡人,我的母亲是德裔,父亲是中国的蒙古族;母亲改嫁后,我在亚利桑那州和阿帕契族的继父和姐姐们一起度过了青少年时光。这是一段很特别的经历,因为很少有外来人能如此深刻地体验到美洲原住民文化的美丽与黑暗。和继父一起生活并不容易,但这段经历使我和 Ani 一样,体认到了原住民所说的生态互惠的意味。这也是鬼舞想要传达的核心信息。
Ani 的原住民文化之旅开始于和 John Fire Lame Deer 的友谊,后者是拉科塔族的圣人,是他将鬼舞介绍给了 Ani,也是他告诉 Ani,鬼舞的历史已经遗失。1969年,在科罗拉多博尔德附近的山区,Lame Deer 带 Ani 参加了一场迷幻仙人掌仪式,也是在这场仪式中, Ani 明白了若想寻找鬼舞遗失的踪迹,他必须沿着“死亡之绳”(在南美洲的盖丘亚族语言中,致幻药物“死藤水Ayahuasca”的意思即是“死亡之绳”)来到墨西哥。
Ani 来到墨西哥南部瓦哈卡州,开始了和马萨特克部族的同居生活。在这里,他遇到了神圣的迷幻蘑菇 Desheto,这种神秘的蘑菇一直不为西方人所知。Ani 在马萨特克部族一直生活在一位名叫 Jose Martinez 的巫医的监管之下,但他强调他们之间并不是卡洛斯·卡斯塔尼达(Carlos Castanedo)所描述的那种“巫师和学徒”的关系,他所学的知识直接来自于植物本身,巫医很少干涉。Ani 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原住民世界的外来者。
如今,由于气候和人类活动,Desheto 蘑菇已经濒临灭绝,只在生态系统摇摇欲坠的马萨特克山脉云雾森林才能寻得它的些许踪迹。它和西方世界熟知的裸盖菇碱迷幻蘑菇不属于一类,据 Ani 所说,裸盖菇碱蘑菇生长在牛粪堆和甘蔗地里,马萨特克人不吃它们,而是把它们卖给西方人,收入用来接济本地的贫穷人群,同时也用来掩盖真正的圣餐、被它们称作“植物之王”的 Desheto。
通过三十年间大大小小的仪式,Desheto 向 Ani 透露了鬼舞的真相。作为美洲印第安神话的灵魂,鬼舞这项古老的仪式千年来在美洲大陆流传,在拉科塔族、派尤特族、霍皮族、维乔族、阿兹特克族、托尔特克族的文化之间转译,最后又回到它的起源之地:墨西哥中部的奥尔梅克族。虽然这些部族位于不同的地点,却都保留了相同的鬼舞精神:他们希望通过鬼舞寻求先祖的帮助,以维持人类和自然的共处。
最初的奥尔梅克鬼舞仪式讲述了羽蛇神(Quetzalcoatl)和烟镜神(Tezcatlipoca)两个神灵之间的故事。羽蛇神创造了文明,而他的兄弟——巫术之神烟镜神——预测人类的繁荣最终会引向生态的毁灭,于是他为文明施加了一层幻象,使是非判断颠倒,并使人类走入自身和自然的毁灭。这一神话便是一个例证,它证明,不同于西方宗教,全世界的原住民宗教和文化都将自然置于核心。
鬼舞不仅在原住民部落的时空里流传,它也在几百年来不断以不同的形式介入历史。有些人可能知道,北美的原住民部落曾在北美印第安战争的尾声(19世纪90年代)大跳鬼舞,寄希望于借此仪式将白人从美洲大陆驱逐出去。白人们着实被这仪式吓着了,美国政府迫不及待地将它禁止,并派军队进行镇压。1890年,在伤膝河的一场鬼舞聚会中,政府军队屠杀了250个手无寸铁的拉科塔族人,包括妇女和儿童。这一事件引发了1973年美国印第安运动(American Indian Movement, AIM)和联邦政府的一场武装对峙,而 Ani 在这场对峙里帮忙组织了 AIM 的物资供应。直到1978年,鬼舞在美国才终于合法。
鬼舞仪式需要参与者服用仙人掌、蘑菇或死藤水等迷幻植物。在他的书中,Ani 将鬼舞描写成“教会人类如何参悟‘禁果’智慧的仪式”。它使得致幻经验被解读和传达,只有通过食用宗教致幻植物,那施加在文明之上的幻象才有可能被揭开。
据书中记载,当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柯尔特斯(Hernán Cortés)在1519年来到阿兹特克帝国的首都特诺兹提特兰,他受邀参加了一场当地的鬼舞仪式“亡宴之女”(Miccailhuitontli)。西班牙人认为这种食用蘑菇的仪式是恶魔崇拜,继而开始屠杀他们的东道主。当西班牙王室和教廷终于占领了阿兹特克,即如今的墨西哥城后,他们试图禁止鬼舞,引发了一场大暴乱。最后他们没有完全禁止鬼舞,而是将仪式的时间从蘑菇应季的七月改到了十一月,并将圣餐从蘑菇改成了酒。这场仪式最终演变成了如今的亡灵节。
致幻植物是很多原住民和萨满文化的精髓。它们被当成药物,或开发大脑功能的精神药剂,以处理新信息或解决问题。近年来,西方医药学对迷幻剂的研究愈加重视,因为迷幻剂被证明有益于精神和心理健康。它们是唯一被实际证明能够有效治疗难治性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强迫症、丛集性头痛乃至临终焦虑的药物,裸盖菇素和 MDMA 都被美国食药监管局列为特别允许的治疗药物。研究表明迷幻剂可以改变人们的政治态度,将其引向反威权的方向,同时服用者声称他们的“自然关联性”都有所提高。一位研究参与人员表示:“以前我热爱自然,现在我觉得我是自然的一部分;以前我作为旁观者观看自然,就像看电视或看一幅画……(现在)已经没有那种界限感了,你就是自然。”然而这些研究成果和原住民从迷幻植物上获取的知识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当西方科学还在迷幻剂的世界蹒跚学步时,亚马逊流域文化对死藤水等迷幻药物的探索早已延续了至少四千年。
1972年,对 Desheto 的兴趣使得 Ani 追逐着鬼舞的踪迹来到南美洲。在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和巴西的雨林深处,他和亚诺玛米等隐世而居的部族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曾帮助他们一起对抗传染病和野火、抵御入侵的传教士、淘金者和伐木工,以及他们带来的疾病、性贩卖和暴力。为了更好地进行传染病防治,Ani 在1992年创建了亚马逊流域基金会。
Ani 说他对自然破坏与疾病之间的联系的认知最早来自于1988年和皮亚罗阿部族的一次经历。皮亚罗阿人带他深入丛林三天,带他认识了很多动植物(即使语言不通)。后来,在一次死藤水仪式中,那些动植物突然像绚烂的拼图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组织了起来;Ani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了生态系统复杂的共生关系。自此以后,Ani 注意到愈加频繁发生的、由野生动物引起的传染病与生态破坏之间的关系。
我在2019年秋天第一次读到这本书,当时对全球流行病的潜在威胁只有很模糊的概念。然而就在几个月后,新冠肺炎杀到,很可能是由环境破坏和生物多样性减少导致的野生动物病毒传播。就像 Desheto 曾“告诉” Ani 的:“那些两脚生物认为植物弱小无助,只能依靠他们生存,但他们错了:是人类在依靠我们。我要请瘟疫女神来惩罚人类。”
环境破坏、生物多样性和疾病与健康之间有着复杂的联系,这是原住民在几个世纪前就已经默默了解、并警告过西方世界的事情。西方科学直到几十年前才跟上原住民的脚步,科学家一度认为野生动物病毒和传染病只存在于野外,爆发只是源于偶然的接触和传播,但他们现在终于开始明白,产生传染病毒最直接的原因是生态平衡的破坏和由此导致的有机体应激源。对动植物栖息地和生物多样性的破坏不仅是在释放病毒,更是在制造病毒。有机体无法和环境分开看待——人类亟需对健康更加全面的概念。
全世界的原住民文化都将生态系统紧密关联的隐喻作为文化和宗教的核心,而作为欧洲文化基础的农业性宗教仅将自然和土地视为资源、财产和领土,这导致了今天的生态危机。原住民只占全球人口的6%,但他们却保护了地球上80%的生物多样性。“原住民是人类生存的关键……不是我们必须拯救他们,而是我们需要被他们拯救,” Ani 在他 Instagram 账号(@theghostdance)上的一个视频里说道。“我寄希望于原住民,他们会从西方对环境的破坏中保护自然,并坚持到自然痊愈的那一天。”
原文为英语,由卢禹凡中译。
艺术家铁木尔・斯琴关注当代哲学、文化演变及认知动态,他的作品以品牌生态系统、3D打印雕塑、灯箱以及VR装置为表现形式,力图超越西方以人为中心的二元论认知模式。
斯琴的长期项目“新和平”是针对气候变化而提议的一种新的世俗信仰。斯琴从宗教进化、市场心理学和客体转向本体论等不同学科中汲取灵感,将精神性理解为具有深度行为和政治干预能力的文化软件。因此,“新和平”是一项重新协商我们与非人类之间概念和精神关系的必要协议。 “新和平”是艺术作品、品牌、教派和自我传播的模因机器。
斯琴是德国和中国蒙古族混血的艺术家,他成长于柏林、北京和美国西南的印第安人社区,现居纽约。近期展览包括北京魔金石画廊、纽约高线公园、米兰《Kaleidoscope》杂志的艺术空间Spazio Maiocchi、香港巴塞尔、第五届乌拉尔工业双年展和2019亚洲艺术双年展。
卢禹凡是生活和工作于北京的摄影师、写作者和翻译,作品曾发表于《中国摄影》、《澎湃新闻》、《VICE》等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