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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卡菲娜不只是来自皇后区的诺拉

我第一次被奥卡菲娜迷住是在2018年的夏天。在《摘金奇缘》中,她扮演的林佩每次出现都会抢走所有风头,这是一个嗓音沙哑的新加坡富家女,有一头染得很糟糕的金发,这个角色的视觉原型在帕森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伦敦大学学院之类的英语国家的国际化学校里随处可见。这一类富得流油的亚洲人似乎总是无所事事,但随时都会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名利场》的派对上,也会为任何一个朋友挺身而出打嘴仗。林佩这个角色并没有让我产生认同感。我觉得她的粗鲁不羁是刻意表演出来的,并且略显尴尬。有一幕,她摇晃着食指,让吴恬敏饰演的角色不要在她未来的婆婆面前“像鸡一样团团转”,她说话的“黑人口音”也遭到了大量批评。可别误会我的意思,那一幕确实很搞笑。看到那个无法被归类的亚洲人出现在荧幕上,让人眼前一亮:林佩并不完全算一个“很酷的亚洲人”,也不是一个“亚洲书呆子”。非要说的话,她大概是个一塌糊涂的亚洲人。看了这部自《喜福会》以来第一部全亚裔演员阵容的好莱坞电影,我不禁开始思考,亚裔美国人是否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二元化和过于简单化的种族观念的窠臼。我希望从奥卡菲娜身上看到更多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一年后,奥卡菲娜在《别告诉她》中打动了我。这一次她卸下了伪装:一头乌黑的直发,有点儿驼背,衣装朴素。《别告诉她》由新锐导演王子逸自编自导,是一个典型的回乡寻根的故事。影片讲述了一个年轻女子与她的过往重新建立联系,并意识到她在自己的家乡其实是一个异乡人。这部电影事关中国文化中某些根深蒂固、心照不宣的品质,其中对中国东北的描绘是如此精准,从口音、室内装饰、圆桌晚餐、浮夸的婚礼到家人间的秘密,以至于我仿佛正在看着我自己的生活在荧幕上徐徐展开。显然,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感受的人。“我的天呐!”在看电影时,我听到有人小声惊呼,“这简直太真实了。我奶奶就会说一模一样的话。”在安吉丽卡电影中心,坐在我身后的一位亚裔美国姑娘这么说。这一次,奥卡菲娜饰演的角色碧莉仍然不是那个让我们一同沾光的模范移民孩子。恰恰相反,她拒绝听话。她重重地拍着门,质问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理解支持她。她也有胆量提出那个很多亚裔美国人不敢问的问题:我们在这儿过得快乐吗?当初我们为何要来这里?我们之所以来到美国,是为了自由、为了丢掉自我,从而能够找到新的归宿吗?要想从令人窒息的传统中提炼出引人思乡的戏剧元素,需要时间、技巧和深刻到令人痛苦的自省。王子逸出色的创作掌控,将这一点在《别告诉她》中做出了令人称道的表现。

尽管中心议题都围绕着亚裔美国人的经历,但《摘金奇缘》和《别告诉她》分别以各自的方式,讲述了特定的人物身上所发生的特定的故事;它们也超越了文化或种族身份标签,在更广泛的观众群体中激起了共鸣。这些电影之所以成功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其台前幕后的亚裔美国主创们。他们的能见度和参与度保护了叙事的完整性,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原真性”,并且避免流于真人版《花木兰》那种小女子当家式的老套鸡汤。奥卡菲娜的名气是与众不同的。她处于一个特殊的中间地带,其明星身份与纽约皇后区密不可分,以至于她可以自动规避掉所有亚裔美国人都听烦了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来自哪里?”因为“奥卡菲娜是来自皇后区的诺拉”。纽约是一个非常部落化的城市。这儿的每个人都来自各个不同的地方,所以很少会有人真的在谈话中提出这个问题,但即便如此,大家似乎对你住在哪个社区特别感兴趣,或者如果你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纽约人,那他们就会好奇你是在哪个区长大的。正是这种成长于皇后区的自豪感,巩固了奥卡菲娜美国邻家女孩的形象。但她到底是谁?这仍然是个谜。我们不知道奥卡菲娜在和谁约会,也不知道她住在哪里,而我们似乎也并不关心。真正的美国名人是那种会吸引狗仔队的人,因为人们着迷于窥探你可能的恋情、你奢靡的家宅、你鸡飞狗跳的离婚、你万众瞩目的监护权归属,或者你可能回到哪个“有毒”的前男友身边。奥卡菲娜还没到那一步。我在中国的朋友、生活在纽约以外的人,或者非亚裔的人,很少有人认可她小有名气的状态。也许她永远不会真的那么出名,大概这样会更好。

一个奇特的现象是,奥卡菲娜参演的那少数几部电影,都并不仅仅是电影而已;对我和许多亚裔美国人来说,它们感觉就像是庆典。最近,我和一位生活在美国的台湾朋友一起看了《尚气和十环传奇》。我们买了爆米花和玉米片,还偷偷带了些汽水进影院,就像一个派对那样。电影才开始8分钟,我已经哭了。那一幕是尚气的妈妈(陈法拉)教他用红纸剪出一条龙,这个图腾之后将会再次出现,带领尚气回到他的过去。即使这听起来有点儿丢人我也豁出去了——说实话我根本不在乎——这一幕让我想妈妈了。我已经三年没有见到她了。三年,三部电影。奥卡菲娜已经在她“反英雄”的位置上站稳了脚跟。三年的时间并不算长,但从2018年夏天到2021年秋天的三年时间,正好是在特朗普的总统任期之内。这段时期见证了仍未平息的新冠病毒疫情、“黑人同命”(Black Lives Matter)社运、以冲击国会大厦为高潮的右翼动乱,以及仇视亚裔的暴力浪潮——所有的这些让我在每个早晨感到恍如隔世,怀疑这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在美国的这三年里,我一直在等待着离开。像成千上万的其他移民一样,我在这个国家的命运不是由行动力或意志力决定的,而是取决于偶然:找到工作、结婚或是抽中H-1B签证。我悬而不决的中间状态剥夺了我的归属感,它不断让我怀疑:我待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哪里才是家?

我们之所以来到美国,是为了自由、为了丢掉自我,从而能够找到新的归宿吗?奥卡菲娜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心怀谨慎地认同亚裔美国人的身份,因为我不知道我即将离开还是留下。这种自我意识在我的职业选择、恋爱关系、甚至我的友谊中无孔不入:我到底能以几分诚意,把这个国家称为“家”?如果我身处的社群迟早是过眼云烟,我还能付得起多少经营它的心力?也许在应对孤独或疏离时,我们都会对自己的个体性产生同样的怀疑。正因如此,我们会在自己的身边建立起社群,这些群体是我们所熟悉的,由与我们有默契或是文化上相知相通的人所组成。可惜的是,这些社群中的一部分,最终会成为我们无法摆脱的、孤立的飞地。当我想到,我需要在一群人中享有一定程度的共同身份才能感到舒适和安全,让自己免于反复的自我解释、免受恋物癖和更多潜在疏远化的伤害,我这才恍然大悟:这就是此前每一个亚裔美国人始终都会面对的那个困境。我们并没有以善意和开放的立场去真正了解对方,而是倾向于强调彼此的差异:当我这个来自亚洲的人怀疑自己是否不够“美国”时,在这里长大的亚裔美国人却不得不永远生活在他们不够“亚洲”的自我意识中,仿佛“亚洲”和“美国”是两个无法共存的标签。我们终究会觉得,自己不是对方群体的一员。

然而,奥卡菲娜的特殊性让我觉得,我的中间状态有了一个容身之处。奥卡菲娜有一种迂回委婉的策略——我说的不是这个人,而是这个“名号”。我们生活在一个身份的流动性和决定性日益增长的时代。文化对交叉性做出阐释的方式,便是产生特殊性。亚裔、美国人、女性、艺术家。她是一个拒绝呆在自己圈子里的试水者,其职业生涯是通过YouTube上的一系列音乐视频而开启的。她的一个重大突破,是在主流大片《瞒天过海:美人计》(Ocean's Eight)中扮演了一个戴着鼻环、圆滑老练的街头骗子。如今,她创作、编剧并主演了自己的电视剧《奥卡菲娜是来自皇后区的诺拉》。涉猎于此,她正在证明她可以驾驭的范畴和复杂性。对于亚裔美国创作者来说,跨界、甚至尝试新事物常常都并非易事。我们试水的行为能够得到认可,但不会得到奖励。在反叙事的同时,她建立了一种新的、不囿于种族二元化的叙事。归根结底,奥卡菲娜的成功是一个美国故事:她体现了美国人重塑自我的意愿。她可能是一个来自皇后区的纽约人,但她还远不止如此。

我不知道我将会离开还是留下。但在这一中间地带,我正在为自己建造一个家。它可能看起来并不像我长大的那个房子。可能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房子。里面可能没有很多人,但我选择的那些极少数人,就是我重新找到的家庭。我们为什么来到美国?就像其他人一样,是为了收获经验;不仅仅是为了见证现实,更是为了见证现实的其他可能;是为了——虽然听起来很俗——找到自我。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奥卡菲娜的声名鹊起向我证明了,你可以胜任双重身份、甚至更多:亚洲人和美国人,说唱歌手和演员,女性和跨界探索者,这一切都可以同时进行。我在过去的三年里学到的是:重新创造永远比同化更有趣。

*文中插画:Hansel Huang

原文为英文,由陈思然中译。

Hansel Huang常住纽约,是一名新锐策划人和跨学科创意工作者。在日间,他致力于开发以人为本的设计方案;而在夜晚,他创作诗歌和撰写有关文化、关系和社会变革的文章。他曾在中国大陆、香港、奥尔胡斯和纽约生活。他自认博而不精,仍在不断努力让自己的母亲为他而骄傲。

陈思然,毕业于德国维尔茨堡大学博物馆学和艺术史专业,现为旅居德法的自由译者和艺术工作者。

发表于:2021.11.11